大海商之外,又有中小海商。他们主要是生活在沿海州县的一般“海船户”。海船户有上、中、下户之分,上户为大海商;中下户为中小海商,占海船户的大多数:“大抵海船之家,少中上户,轻生射利,仅活妻孥者皆是”;“平时海舟欲有所向,必先计物货,选择水手,修葺器具,经时阅月,略无不备,然后敢动” 。
有些海船户,因为缺乏足够的本钱筹集货物、雇请水手,贩海乏力,但他们会将自己的小帆船租赁给其他海商,赚点“船脚糜费”。船主抽取“船脚糜费”的一般标准是:“各人物货分作一十五分”,“纲首抽一分为船脚糜费” ,即按所运货物的1/15抽取运输费。而需要向海船户雇船的商人,通常也是小海商。
如果没有财力购置海船,连雇船都有困难,是不是就无法当一名往海外淘金的海商呢?不是的。你还可以带着自己的商货或本钱,搭乘其他海商的海船出洋贸易,宋人称他们为“贴客” 。宋代的远洋海船很大,“深阔各数十丈,商人分占贮货,人得数尺许,下以贮物,夜卧其上,货多陶器,大小相套,无少隙地” ,这些在大海船中只占尺许空间储物的商人,就是“贴客”。
一艘宋朝海船上的水手、船员,其实也有着“小海商”的身份,而不仅仅是海船的雇员,因为按宋代水运惯例,商船可以不向水手、船工支付薪水,但允许他们无偿使用20%的舱位搭载私货,这叫“以舱代薪”。通过“以舱代薪”的机制,水手、船工得以借着航海的机会,做点贩海的小生意。泉州曾出土一艘南宋沉船,从船上发现一批货物木签,其中一部分木签分别写着“吴兴水记”、“丘碇水记”、“陈小工记”、“张什”、“张绊”、“安厨记”等字样,研究者相信,“这些‘水’、‘碇’、‘绊’、‘什’、‘十’、‘工’、‘厨’等字,指的是从事不同工种的船员和水手,这些木签是用以标明他们各自贩运的货物”。
生活在海边的斗升小民,显然不具贩货出海的财力、物力,但他们同样有参与海舶的渠道:“盖因有海商,或是乡人,或是知识,海上之民无不与之相熟。所谓‘带泄者’,乃以钱附搭其船,转相结托,以买番货而归,少或十贯,多或百贯,常获数倍之货。” 有点像时下颇为流行的“众筹”。
开放的市舶制度、多样化的参与渠道、诱人的商业利润,吸引了大量宋朝子民加入贩海的行列,连出家人都不甘寂寞,亦投身于海舶,出没风波里,比如北宋时杭州有僧人,法名净源,“旧居海滨,与舶客交通牟利,舶客至高丽,交誉之” 。
那么宋朝海商的总体规模大概有多大呢?宋人说,“凡贩海者,以百人为率”;“海舶大者数百人,小者百余人”;“海商之舰,大小不等,大者五千料,可载五六百人;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,亦可载二三百人” ,可知宋人航海所用的商船,载客量在100人以上。以两浙、福建、两广三路每年各有300艘商船扬帆出海计算(这是保守估算 ),粗略估算下来,直接参与航海的宋朝海商,少说也有10万人之众。
宋朝海商不但规模大、人数多,而且足迹遍布东南亚与印度洋,远抵非洲东海岸。远洋贸易需要有发达的造船术、航海术提供支撑,宋人的造船术放眼当时世界,堪称首屈一指,多桅帆、平衡舵、水密舱等技术已广泛应用,造出来的海船“大者五千料,可载五六百人;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,亦可载二三百人” ,料,是宋人对船舰载重的计量单位,一料等于一宋石,相当于今天60公斤。宋代常见的大型航海商船,可载五千料,即载重300吨。
但“五千料”并不是宋代海船的最大装载量。宋人还造出更巨大的航海帆船。北宋宣和年间,宋廷因为要派遣使团访问高丽之需,诏令船坞制造了两艘巨舰,名曰“神舟”。同时委托福建、两浙监司“顾募客舟”六只随行。客舟“其长十余丈,深三丈,阔二丈五尺,可载二千斛粟”,二千斛等于二千料,即载重约120吨;那么“康济号”与“通济号”神舟的装载量呢?“神舟之长阔高大、什物器用、人数,皆三倍于客舟也”,换言之,一艘神舟的装载量至少是六千料,换算成今天的说法,载重达360吨,排水量可达1000吨以上。难怪宋人形容两艘神舟“巍如山岳,浮动波上”。
这里的“神舟”并非商用船。那么商用的宋朝帆船是不是也有大如“神舟”者?有。南宋时,从广州港出发、“浮南海而南”的巨船,“舟如巨室,帆若垂天之云,柂长数丈,一舟数百人,中积一年粮,豢豕酿酒其中” 。大小大致跟“神舟”相仿佛。
此时指南针技术亦已应用于航海。宋人说,“自入海门,便是海洋,茫无畔岸,其势诚险。盖神龙怪蜃之所宅,风雨晦冥时,惟凭针盘而行,乃火长掌之,毫厘不敢差误,盖一舟人命所系也。愚屡见大商贾人,言此甚详悉” 。南海之外,“渺茫无际,天水一色。舟舶来往,惟以指南针为则;昼夜守视唯谨,毫厘之差,生死系焉” 。从“针盘”、“毫厘不敢差误”等语,可以知道:宋人航海所用的指南针,是一种有刻度的罗盘。
航海的罗盘产生之后,以“针盘”刻度为基准的航线记录也随之出现了,叫做“罗经针簿”。生活于宋末元初的周达观便记录了从温州往真腊(今柬埔寨境内)的航线:“自温州开洋,行丁未针,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,过七洲洋,经交趾洋,到占城。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蒲,乃其境也。又自真蒲行坤申针,过昆仑洋入港,港凡数十,惟第四港可入,其余悉以沙浅,故不通巨舟。” 所谓“行丁未针”、“行坤申针”,是指按罗盘刻度“丁未”、“坤申”方位航行。
凭着遥遥领先世界的造船技术、指南针技术与丰富的航海经验,宋朝的商船不但直达南洋群岛,而且穿过马六甲海峡,驶入孟加拉湾;不但在印度半岛住舶交易,而且横渡印度洋,进入阿拉伯海与波斯湾;不但与阿拉伯诸国贸易,而且通过红海,抵达非洲北部,或者从亚丁港南下,到达非洲东海岸。
19世纪以来,非洲的摩加迪沙、桑给巴尔岛、基尔瓦岛、马菲亚岛、哥迪遗址,都曾先后发掘出宋代铜钱 ;在福斯塔特、埃得哈布港、摩洛哥、埃塞俄比亚、索马里、肯尼亚、坦桑尼亚等地区,也发现了大量宋代瓷器碎片 。这些宋朝铜钱与瓷器应该就是宋朝的远洋商船带来的。12世纪的阿拉伯地理学家伊德里西记述说,“中国人每遇到国内骚乱,或者由于印度局势动荡,战乱不止,影响商业往来,便转到桑奈建(桑给巴尔)及所属岛屿进行贸易。由于他们买卖公平,举止温和,态度适中,很快和当地居民发生了密切关系。”
宋人已经知道非洲东海岸城邦(伊德里西称其为“僧祗城邦”)以及北非古国的存在,并记录了它们的地理位置、物产资源、风土人情,以及从大宋航海至彼处的里程与日程。赵汝适《诸蕃志》收录的“弼琶罗”,即今之索马里摩加迪沙,“中理国”在索马里南部海岸,“昆仑层期”在马达加斯加,“层拔国”为桑给巴尔,“蜜徐篱”为埃及,“木兰皮”是今之摩洛哥。《诸蕃志》还记载了一条从泉州到埃及的航线:“大食,在泉之西北;去泉州最远,蕃舶艰于直达。自泉发船四十余日,至蓝里(亚齐岛)博易,住冬;次年再发,顺风六十余日,方至其国。本国所产,多运载与三佛齐(东南亚古国)贸易贾转贩以至中国。其国雄壮,其地广袤。民俗侈丽,甲于诸蕃。天气多寒,雪厚二三尺,故贵毡毯。国都号‘蜜徐篱’,据诸蕃冲要。”
今天许多人还以为晚清魏源编撰的《海国图志》是中国人第一次“开眼看世界”的著作,但在南宋《诸蕃志》之前,600年后才问世的《海国图志》安敢称“第一”?
随着宋朝海商的崛起,原来由阿拉伯商人控制航线的印度洋,此时已成为大宋商船的天下,“13世纪初,中国拥有印度洋上最好的船舶,所以从阿拉伯人手中夺走了大部分的海上贸易” 。元朝时访问过杭州、广州的摩洛哥旅行家依宾拔都他发现,印度与中国之间的海上交通,皆操之中国人之手。
说起中国历史上的“大航海”,许多人立即会想到明初郑和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,“郑和下西洋”的光芒之下,宋朝海商的航海活动显得默默无闻、平淡无奇,你甚至连一名宋朝航海家的名字都叫不出来。郑和率领的庞大舰队,官兵与船员数量多达二三万人,曾在海外大败马六甲海盗,干预爪哇国政,生擒锡兰国王。耀兵异域,确实威风。
然而,郑和下西洋之时,民间航海活动与民间海外贸易却被明王朝严厉禁绝。朱棣即位之初,便下禁令:“缘海军民人等,近年以来,往往私自下番,交通外国,今后不许,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。” 永乐五年(1407),郑和首次航海未久,朱棣又下诏强调:“不许军民人等私通外境,私自下海贩鬻番货,依律治罪。” 真可谓“只准郑和出海,不准百姓放洋”。非但如此,老百姓还要为郑和船队的建造无偿提供物资(如木材与桐油)和力役,为船队将要出洋进行的海外贸易进贡丝绸、茶叶等物品。
朝廷派遣郑和下西洋,目的自然是招徕朝贡,恢复万国来朝的荣耀,清人修《明史》,看得很清楚:“自成祖以武定天下,欲威制万方,遣使四出招徠。由是西域大小诸国,莫不稽颡称臣,献琛恐后。又北穷沙漠,南极溟海,东西抵日出没之处,凡舟车可至者,无所不届。自是,殊方异域,鸟言侏离之使,辐辏阙廷。岁时颁赐,库藏为虚。而四方奇珍异宝、名禽殊兽进献上方者,亦日增月益。盖兼汉唐之盛而有之。”
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立的以低税率+实物税+劳役制为特征的财税体系,又根本无法维持长久的、大规模的官方航海活动。每一次下西洋,都免不了劳民伤财。因而,在宣德年间最后一次航行之后,郑和的船队便被系统地自我毁灭了。成化年间,宦官集团尝试恢复明初的航海冒险,向兵部索取《郑和出使水程》(郑和下西洋档案文书),却遭到文官集团的抵制,兵部尚书刘大夏抢先一步将档案文书取走,一把火烧掉,说:“三保下西洋,费钱粮数十万,军民死且万计,纵得奇宝而回,于国家何益!此特一敝政,大臣所当切谏者也。旧案虽存,亦当毁之以拔其根。”
不要责怪明代文官集团的保守,根源其实在明王朝极为落后的财税体系。黄仁宇说:“明朝的第一个皇帝(朱元璋)不顾世界潮流,制造出来的一种财政体系,过于简陋;第三个皇帝(朱棣)又不顾其设计之目的,只拉过来将之滥用,第五个皇帝(宣德帝)采收缩退后政策,使之不致全面崩溃。”
中国历史上的大航海时代,出现在宋代,而不是郑和下西洋之时。
本文节选自吴钩《宋潮:变革中的大宋文明》一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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